午后茶

“破鞋”一词，有两解：一是指破旧的鞋子；二是指乱搞两性关系的女人。而在我们石门，被人称作“小破鞋”的，却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糟老头子。

小破鞋姓宋，春夏秋冬皆着一身黑色的衣服。常来午后茶家串门，也不说什么，哑哑地坐着，顾自抽烟。炕头被爷爷占据着，爷爷也无语，也顾自抽烟。小小的屋子里便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了。

冬季的窗户上，挂满了霜花。伏在窗台上，午后茶用嘴哈着气，将窗花一点点融化掉。屋外一片萧条，老枣树光秃秃的枝干，徒劳地孤撑着天空。寒风猎猎，肆意摇晃着破旧的街门，发出吱吱吱痛苦的哀鸣声。一老头子袖着手，猫着腰，踉踉跄跄地跌进院子里来。

固然是小破鞋。不是他，还能有谁？“娘，小破鞋来了！”午后茶喊道，声音里竟夹杂着几分的兴奋和渴望。娘正盘坐在炕上纳鞋底，娘说：“莫乱讲！”目光就有些凶狠了。爷爷咳了两声，说：“小孩子家，莫说不中听的话！”便独自续上了一袋烟。

随着踏踏踏的脚步响，小破鞋推门而入，带来一股子冷气。他猫起腰，哆哆嗦嗦地将身子贴在热炕上，双臂伸进被子里，埋着头也不说什么。就都哑着。娘依旧一针一针地纳鞋底，爷爷依旧大口大口地抽烟。院子里的老公鸡毫无道理地长鸣了一声，屋子里却依旧静着，静得同样毫无道理。

终于，这寂静被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。小破鞋款款地直起身来，丢下这一串莫名的叹息后，遂一躬一躬地蹀出老屋，蹀出老院，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。

午后茶再次见到小破鞋，是两天后的一个灰蒙蒙的早晨。大街上突然响起了锣鼓声，开批斗会了！慌慌张张地跑到街上，午后茶看到小破鞋水淋淋地坐在抬框里，脸阴得吓人。他跳井自杀，却没有死成。一个不惜用生命来对抗批斗的人，又该是多么冷酷而决绝的人啊！

他哆嗦着，挥身抖个不停。水珠不时地滴落在地上，使这个暮冬的早晨，更平添了几分的冷寂。小破鞋被丢到了老庙台上。几个汉子像拎小鸡一样，把他从抬框里拎了出来。小破鞋躬着腰，双腿抖得更凶了，如同筛糠一样。

这时，另一帮人兴奋地簇拥着，把一个女子押上了老庙台。一双破鞋，无奈地挂在她的脖子上。午后茶认识这位女子，她是地主家的老姑娘，始终未嫁。说不清她的年龄，也一脸的阴冷。这张阴冷的脸，在与小破鞋对视的一刹那，居然灿烂地笑了。她笑起来的时候，很是好看，女人的温柔、关爱和理解，全都印刻在这转瞬即逝的笑容里了。

这笑容蕴含着无穷的力量。小破鞋倔犟地直起腰身来，任凭几个汉子按压，也不肯规规矩矩地鞠躬挨批。民兵连长薅起他的头发，怒斥道：“想反天啊？你自绝于祖国，自绝于人民，罪该万死！”

小破鞋怒目圆睁，紧紧咬着下唇。一股殷红自嘴角流淌下来，像冬季里的鲜血梅花，格外的醒目。突然，他从民兵连长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，蝴蝶扑火般地朝老庙台东侧的石壁上撞去！

一切仿佛都停止了。呆愣着的人们猛然醒过神来，一同向蝴蝶扑火者围去。唯地主家的老姑娘依旧平静地伫立在那里，平静地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鞋。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！”她突然朗声吟诵起来，并把那双破鞋用力抛向了空中。

这一幕发生的那么突然，那么的壮烈。它深深地印刻在午后茶的记忆中，直到今天回想起来，仍历历在目。